因為政治運動,出于自我保護,金國藩先生不再寫日記,原始資料可謂空白。于是,第一手訪談,成為還原傳主歷史、重構(gòu)記憶的唯一途徑。
口述歷史,雖是個人史,仍應(yīng)該是信史。人的記憶,常常不可靠。撰寫過程中,相當時間用于事實甄別、核實,從人名、地名、機構(gòu)、時間、地點,到事件、背景、術(shù)語。書中一定還有漏網(wǎng)的錯誤,責任在我。
需說明的是,作為一個科學家的口述史,我并沒將主脈放在金先生的專業(yè)研究,更著重他個體的經(jīng)歷與見證??萍佳芯?,只是他生命體驗的一部分。進入二十一世紀,金先生每天記事。他夫人段老師告訴我,老金日記是純粹流水賬,只記事,無任何情緒、好惡的流露。我建議金先生自選若干,作為“自述”的補白,對中國光學研究也有史料價值。另一個發(fā)現(xiàn),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給次子紀湘的數(shù)十封家信。二十歲出頭的年輕讀者,作為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原住民、微信一族,很少見識過書信或手稿,或從家書中感受“古老”的書寫傳統(tǒng)與溫情。還有輾轉(zhuǎn)覓得的老相片。
做口述歷史,為搶救記憶。記憶如同深埋礦藏,挖掘不易。記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,在倫敦邂逅一位猶太裔精神分析醫(yī)師。他問我,二十世紀,中國人經(jīng)受了難以想象的磨難,為何中國人精神病發(fā)病率低?我說,我非精神病醫(yī)師,但我深知中國人對苦難的忍耐力與生存意志。
我涉足口述歷史尚早。1985年,畢業(yè)留校,曾與低我一屆的復(fù)旦中文系同學高曉巖搭檔,做過中國大學生百人自述。曉巖畢業(yè)后,分配到北京。我們京滬為界,完成近四十個訪談。部分作品發(fā)表在《報告文學》、《中國文學》(日文版)、《開拓》等雜志,后結(jié)集《世紀末的流浪》,由工人出版社出版。事過三十多年,萌生一念,很想找回當年的他們,如牟森、葉錚、傅亮等同輩人,再做一輪,將兩個時代合為一集,應(yīng)是一個有意義的社會學文本。
二十世紀九十年代,BBC制作《百年滄桑話中國》廣播紀錄片,我去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檔案館查閱資料,特別是民國人物自述錄音,包括李宗仁、胡適、陳立夫等人。這是歷史學家唐德剛先生的功德。德剛先生做東,請我在唐人街上海餐廳進餐。他一口安徽鄉(xiāng)音,告訴我,所幸留下了這些口述,可惜太少。
那次還采訪了曾與宋慶齡共事的魯潼平(民國政要魯滌平之弟)、張學良秘書和東北大學前校長寧恩承。另有一位年近九十的旅美僑領(lǐng),可惜名字已淡忘,四個月后,他兒子寫信到倫敦,告知他父親已去世。他說,我的訪談是他父親生前的最后口述,想要一段錄音放在追思會上。
1997年,九十七歲的陳立夫到紐約,專程為宋美齡百歲祝壽。我正巧在美國出差,應(yīng)邀出席他學生設(shè)的接風午宴。在這之前,我曾從倫敦致電聯(lián)系陳立夫先生采訪事。只聽得電話的一端,一位聲音甜美的小姐問同事:“有位先生找陳立夫?我們這里有陳立夫嗎?……”我聽之啞然,笑出聲。飯桌上,為便于我采訪,主人把我安排在立夫先生旁邊。席間,我不便問他太多問題。他說,孔孟之學最終將復(fù)興中國的。他特別關(guān)照已八九十高齡的老學生:“老人就像古董花瓶,上面已有好多細微裂縫。好好保護,就能傳下去。老人,絕對不能跌跤?!边@是他最后的口述。想必記憶也是如此,加以愛惜,總能流存。
十多年前,我父親去倫敦小住,我提出做他的口述史。他很猶豫,覺得自己太普通,無記錄價值,不想做。我說,每個普通人的歷史都有價值,記錄了,他就存在。他不想讓我掃興,同意了。晚餐散步后,我們約定聊一個小時,從幼年一直聊到晚年,有錄音記錄,持續(xù)了一個月。可惜幾次搬家,磁帶已不知藏身何處。老爸已八十八,趁他記憶、體力還好,想盡快補做,留作家史。
三年下來,與金先生的緣分,都在這本薄薄的自述里。我問他,這個自述讀起來,像不像你。他說像的。這讓我快慰。口述史訪談,有其殘酷的一面。訪者不得不撬開傳主不愿回望的痛苦記憶。很多時間,我們都在追蹤一些看似平常的細節(jié)和瑣事。金先生可能問,窮追不舍的那些細節(jié)真的有價值?歷史恰恰由細節(jié)編織而成。我只是個夜深的打更人,輕敲每一扇黑窗,期盼里頭閃出一豆燈火,點亮記憶。
金先生很淡定。對這本遲遲落地的自述,他也有焦慮的時刻。他在微信中問過幾次書稿進展,委婉提醒他已上了年數(shù)。其實我比金先生更焦慮。去年圣誕后,我從上海去北京看他,核實細節(jié)。聊得晚,他留我在家里便餐。告別時,他照例送我到電梯口。我隨口感嘆:“終于快完成了!”他笑著冒出一句:“幸好,我還沒死?!?